第六章 月明（7）[第2页/共2页]

瑞雪把纷繁扬扬的飞絮均匀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个角落，宫殿和民房，大街和冷巷，都铺上了一层坚固的白毡，把本来凹凸整齐。色采班驳的都会同一了，连穿越驰驱的大众汽车上的大煤气包也变成了红色，仿佛驮着个巨型玩具气球来交常常。邻近春节，街上人流比昔日还要拥堵，披着一肩风雪，在一家家商店门口进收支出，极有兴趣地选购年货，充分阐扬手中的票、证的感化。

罗秀竹内心暗笑，她最爱听谢秋思吹嘘“阿拉上海”！

“不，教员，天已经快黑了，我该走了！”新月悄悄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门……

“不但这些，我的打算是把鲁迅的全数小说都译成英文，可惜……时候太少了！”

“是，”楚雁潮说，“他的《故事新编》，我刚译完了《补天》，现在才是第二篇。”

现在，被她嫉恨的那小我，正冒着漫天飞雪，单独走在未名湖边。

雪花悄悄地飘落，岸边的宝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轻柔的白纱。垂柳，国槐，银杏，红枫，枝叶都早已落尽了，现在被白雪挂满了枝头，忽如一夜东风来，干树万树梨花开……

郑晓京返来了，进门就脱下军大衣，抖落着肩膀上、绒领子上的雪。

夏季到了，一年级第一个学期结束了。

白广路车站到了，他下了车，却并没有当即回家，而朝着十九路车站走去。他晓得新月今天下午要返来，他但愿早一点儿见到女儿，便在这儿等等她。

她踏着脚下软绵绵的雪，向备斋走去。这时，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一条长长的小溪在没有灰尘、没有喧闹、没有骚动的山林间悄悄地流出来的声音，啊，是她所爱好、所盼望的琴声……

韩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北口东来顺饭庄的楼上雅座，偶然赏识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着紫铜火锅中沸腾的开水发楞，仿佛在研讨那小小的波澜。愣一阵，便懒懒地抬起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里一涮，两涮，三涮，在最精确的火候捞出来，放进面前的佐料碗里一蘸，然后送进嘴里，渐渐地咀嚼着。他实在很饿，但仍然保持着多年的风俗，决不狼吞虎咽，也不收回“吧唧”“吧唧”的粗鄙响声。吃东西不但是为了充饥，而是一种享用，不能把好东西糟塌了。即便在这吃食奇缺、物价奇贵的年代，他也没要白菜、粉丝那种只配做添补料的东西，只要了两盘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点糖蒜，渐渐地批评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没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忌讳，他恪守着。和很多穆斯林一样，也不抽烟。即便在愁肠百转的时候，也决不喷云吐雾、借酒浇愁。他平生的癖好，撤除倾泻了满腔心血的美玉珍宝，便是清真饭庄的甘旨好菜了。他是东来顺常来常往的“吃主儿”，熟谙这里的统统几近像熟谙他所献身的奇珍斋和厥后供职的特种工艺品收支口公司。……他咀嚼着鲜嫩适口的肉片儿。“测向那边嫩？要数东来顺。”这里的羊肉之所觉得别处没法对比，自有其独到之处：一概选用内蒙古西乌珠穆旗的阉割绵羊，颠末一段时候的经心圈养，再行宰杀，只取“磨裆儿”、“上脑儿”、“黄瓜条儿”和大小“三岔儿”，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测用的肉只要十三斤；冰冻后，以极精的刀工，切成匀薄如纸的肉片，放在盘中，盘上的斑纹透过肉片清楚可见。东来顺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极讲究，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葱花儿、香菜末儿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锅底汤中加以海米、口蘑……这涮肉就具有清、香、鲜、美的奇特魅力，入口令人沉醉，如同赏玉名家韩子奇细细把玩一件希世珍品。但现在，看的艺术和吃的艺术却都没有占有他的神思，贰心中如同那翻滚的沸水，说不清在想些甚么，从东来顺到奇珍斋，他咀嚼着别人的和本身的汗青。东来顺的第一代老板丁德山，号子清，河北沧县人氏，厥后移居东直门外二里庄，想当年，他也并不比两手空空的流浪儿小奇子豪阔多少，用一辆手推车推着黄土进了北京，以昂贵的代价卖给养花人家，艰巨度日。约莫在1903年，他看中了东安市场这繁华空中，便借了本钱在此摆摊儿，从养面执糕到贴饼子、米粥，逐步生长成“东来顺粥摊”，十几年暗澹运营，增加了爆、烤、涮肉，现在后者最为闻名，几经扩大，终究位居同业之首。当年的丁子清从穷回回一跃而成为都城富豪，这在穆斯林当中是屈指可数的，与奇珍斋主韩子奇并驾齐驱……旧事如烟，现在的东来顺虽早已公私合营，但那金字牌匾还在，丁老板初创的奇迹还在，而韩子奇艰苦创业的奇珍斋却销声匿迹了，二十岁高低的年青人乃至都不晓得北京的玉器行中另有过这个字号！驰驱了大半生，他韩子奇所获得的究竟是甚么呢？对奇迹的寻求，对幸运的希冀，都像梦境一样消逝了，五十七岁的他，已经感到朽迈在无情地腐蚀着本身的肌体和意志，像一匹伏枥的老马，那纵横驰骋的六合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只能难过寥寂地打发余生。在低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要两件事：一是在他寝室西边锁着的奥妙；二是他的女儿终究熬过了十二年寒窗，考进了她所抱负的大学，走上了她所挑选的也是乃父所死力同意的专业。女儿已经开端了真正属于本身的人生，她的面前出息似锦，任何人也没法窜改这一轨道了。韩子奇终究了偿了心中的一桩夙愿，他乃至感觉，即便本身在某一天俄然放手而去，也能够对女儿放心了……

窗外垂垂地暗了，新月巴不得听教员多谈一些她所恋慕的翻译事情，却又认识到本身把教员贵重的时候迟误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家说：“哦，教员，您忙吧，我就不打搅了！”

“教员，我能够看看吗？”新月伸手按着稿纸，扣问地望着楚雁潮。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写在稿纸上而不是印在书上的翻译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别人是如那边置她所神驰的翻译事情的，在她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教员的手稿，她要先睹为快，这也是一个门生难以停止的表情。

一轮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书斋窗口的灯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