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1)[第1页/共2页]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昏黄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那边所。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尘凡中一二等繁华风骚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处所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故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繁华,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澹泊,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品德。只是一件不敷:如本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要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各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提及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兴趣。待鄙人将此来源说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由上前见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间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聆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湎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成预泄者。到当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成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
满纸荒唐言,一把酸楚泪。都云作者痴,谁解此中味?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现在现有一段风骚公案正该告终,这一干风骚朋友,尚未投胎出世。趁此机遇,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本来克日风骚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那边?”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酒保,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光阴。厥后既受六合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整天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谢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克日这神瑛酒保凡心偶炽,乘此昌明承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告终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来世为人,我也去来世为人,但把我平生统统的眼泪还他,也了偿得过他了。’是以一事,就勾出多少风骚朋友来,陪他们去告终此案。”
一日,合法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差异。说谈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尘凡中繁华繁华。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繁华繁华。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大家间光荣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不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照顾弟子得入尘凡,在那繁华场中、和顺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尘凡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久依恃;况又有‘美中不敷,功德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厥后,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颠末,忽见一大块石上笔迹清楚,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重新一看,本来就是无才补天,幻形出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尘凡,历尽聚散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前面又有一首偈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示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心。
本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以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本身无材,不得当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忸捏。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向来风月变乱更加噜苏细致了。”那僧道:“向来几个风骚人物,不过传其大抵以及诗词篇章罢了;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罢了,并未曾将后代之真情宣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出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分歧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来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骚孽鬼来世已完,你我再去。现在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选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本身说有些兴趣,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民风的善政,此中只不过几个非常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向来别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只取其事体道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贩子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向来别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骗凶暴,不成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好人后辈,又不成胜数。至若才子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此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乃至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本身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一一看去,悉皆自相冲突、大不近道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统统之人,但事迹原委,亦能够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能够喷饭供酒。至若聚散悲欢,兴衰境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略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敷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边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以是我这一段故事,也不肯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高兴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波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秀士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