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1页/共2页]
这年春节,二姐和皮匠二姐夫按例带着两个女儿来拜年,那两个外甥女公开放纵灵灵到城里去上学。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今后,白灵说:“爸吔!我本年该进城读书了。”白嘉轩第一次对白灵冷下脸来讲:“你的书已经念够了。城里不去,徐先生那儿也不去了。现在该跟你妈学针线活了。”白灵一下子愣坐在那儿,“哇”地一声哭了:“你说等我长大了就进城读书……”白嘉轩不为情动,仍然冷着脸一字一板地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象况,男人娃进城我都不放心,何况你。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开哭!”白灵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负气似的坐到纺车下动摇把柄,纺车嗡儿嗡儿响起来。
正月十五早晨,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买来的猴儿漆蜡扑灭,在前门后门窗台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亮。女人把油炸的馃子端出来,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仿佛表情很好,对儿子黑娃咬文嚼字起来:“子长十五夺父志。黑娃,你本年交上十七岁了……”黑娃打断父亲的话:“我本年出门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给我妈已经说好了。”鹿三扬开端瞪了儿子一眼:“说话太快!记着,不管到哪儿,不管跟谁说话,要想一句说一句,不准抢话说,没端方!”
黑娃说:“嘉道叔在那边人事熟套,打保票能给我寻个好主儿家。”
“你看你……不懂端方,这么大的事前不跟我说,就自拿主张了。犯上!”鹿三怒斥说,“渭北人生地不熟。我们给人熬活不管门楼凹凸,不管财东大小,要紧的是寻到一个仁义的主儿。”
牛犊对牲口的爱抚使鹿三也对他产生了不成顺从的靠近感,乃至想,如果不是给白灵而是给牛犊做个干大倒是不错。他讨厌阿谁被仆人一家都宠惯着的女子,他起首发觉这个女子和这个家庭的不调和。那女子偶然跑进马号来,一扑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拣粮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儿,一任她爬着,勉强地应着。有一回下雨天,白灵圈在屋里玩得腻了,又跑进马号来,诧异地叫起来:“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东西?”鹿三觉得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出去,看来看去甚么东西也没有,就问:“啥呀在哪儿?”白灵用手一指:“骡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东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声,身上竟奇特地不安闲起来,瞅见骡子后裆里吊着的黑黢黢的丑恶而又无用的东西,随口就想出一句利用女子的话:“唔……那是尾巴。”白灵追住问:“骡子咋就长两条尾巴?”鹿三说:“就长两条,要不如何是骡子。”白灵仍诘问不休:“骡子长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经理屈词穷:“长尾巴……是打虻蝇的。”白灵俄然拍动手叫起来:“哎呀!干大,你看那条尾巴缩到骡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经紧绷,把白灵哄着扶出门:“骡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来了。快回屋去,干大抵拣粮食上磨子哩!”白灵走了,鹿三长长嘘出一口气,头上已经冒出虚汗来了,不由得自言自语:“如果我的亲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问乱问!”白灵自行进城的行动,仿佛考证了鹿三早就预感着的伤害,而不难卜算的更大的伤害还在背面。他乃至替白嘉轩焦急,直言不讳地说:“城里现在乱得没个样样儿,咋能让个女子去?”
鹿三追着问:“那你为啥不去白家?”
鹿三说:“你出远门到哪达?”
黑娃说:“到渭河北边。嘉道叔就在那边熬活。嘉道叔说那边大财东村村都有,不像咱原上尽是小财东。嘉道叔悦意给我寻个主儿家。”
白灵到城里上学今后,这个屋里像是减少了一大半人,显得空虚和冷寂,百灵子一样清脆的笑声没有了,跑前奔后呼妈喊爸呼喊奶奶的声音也绝响了。白赵氏已经忍耐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儿子嘉轩提出要进城去看看孙女。仙草却把对女儿的思念窜改成怨气,有机遇就向嘉轩宣泄出来:“惯呀惯呀,这下惯得收拢不住了!”乃至连白灵的干大鹿三也有话说了:“嘉轩,你这小我真是明白一世胡涂一时。”白嘉轩只是在内心赞叹:这么小的娃娃竟然敢把剪子搁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仿佛面对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颠跑的灵灵,而是一个与他有存亡之仇的仇敌。
黑娃跟着嘉道叔下了白鹿原,踏进一望无垠广漠恢宏的关中平原,又搭乘木船摆度过了浑浊的渭河……
十天后,白灵俄然失落。白嘉轩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灵和两个表姐正挎着书包放学返来。白灵说:“爸!你如果逼我归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抓起皮匠铰皮子用的一把大铁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轩一句话没说就回到原上来。
不敷一年,黑娃引着一个罕见的标致女人回到白鹿村,鹿三一下子惊呆了。鹿三从第一眼瞧见儿媳妇就疑云四起,把黑娃叫到一边严加鞠问:“哪儿来的?搭眼一看就晓得不是穷家小户女子,如何会跟你走?三媒六证了吗?说!给老子说明净!”黑娃说得安闲不迫:熬活那家仆人是个年近七十的糟老头子,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老头子死了,大女人和统领家事的儿子就把小女人视作眼中钉,托长工头儿李某做媒把她嫁给他了。
黑娃嗫嗫嚅嚅:“我嫌……”
黑娃说:“我不是说虐待不虐待谁的事……”
黑娃哀告说:“爸,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就再干二年,甭打零工;我出去也顶个全挂长工。咱攒些钱买点地……”说着竟哭了。
鹿三又耐烦地交底说:“白家人老几辈儿,都是仁义居家,人家的长工也不是随便雇的。”
黑娃耷下眼皮:“我不想……去白家。”
红纸春联贴在街门两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咀嚼,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美满是自成一格的萧洒独到的本性,底子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宕不羁的气度。白嘉轩看着品着,不由地内心一悸,俄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明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鹿三听了轻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当是甚么大事不得开交!咱熬活挣咱的粮食,只要人家不剥削咱不下看咱就对咧!咱管人家腰哈腰直做啥?”
黑娃说:“我嫌……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
家里只剩下三儿子牛犊,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好几年书还在念着,这娃子小小年纪就显出一股固执的性子,对于读书,对于家里的任何变故,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冷酷神情。他对mm出走的事无动于衷,这使母亲仙草一瞅见他就忍不住生机,她对女儿越轨行动的气恼和对她的思念在牛犊脸上得不到任何照应,她乃至思疑阿婆那一撮干艾叶子烧坏了牛犊的某一道要紧的穴窍,落下了一个傻瓜白痴。